探访我国传染病监狱：有心理咨询中心

　　中国传染病监狱揭秘

　　这里的犯人很特殊，这里的警察也和你对警察固有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自己当警察，却不愿告诉亲朋好友在哪儿当警察；同学聚会时，有人会不动声色地不愿和这个警察坐在一起

　　法治周末记者 王斌

　　北京市金钟监狱，是我国唯一一所专门收押改造和治疗传染病罪犯的监狱，有人称这是医院中的监狱，监狱里的医院。这里的犯人很特殊，这里的警察也和你对警察固有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的监狱

　　北京市金钟监狱，坐落在天津市清河农场，距离京城300多公里。监狱四周，是方圆数公里的湿地。放眼望去，平展展的满目芦苇摇摆。风过草低，池池水绿，偶现鸭子、大燕等野禽飞来飞去。

　　铁网、高墙、武警战士、安检、查验出入证。这一切和采访别的监狱没有两样。不同的是，一进监狱，正对面的楼门上有个巨大醒目的红“十”字。

　　“医院？”记者有些不解。有人告诉记者：“这是监狱里的医院，金钟监狱是医院中的监狱，监狱中的医院。”

　　这里有八个分监区，相同传染病的罪犯集中关在某一监区，如肺结核监区、肝炎监区等。第八分监区，是专为艾滋病罪犯设立的。

　　八分监区的一名犯人莫志，看上去有四十岁，“三进宫”。他一点也不回避自己的“历史”：“我来这儿第三次了，1989年，1999年，2009年，这儿的变化我最清楚。刚才你问我感触最深的是什么，我想说，是我们队长和其他警官。”

　　莫志所说的队长，是八分监区指导员刘勇。

　　“说实在的，我们都是有那病的人，家里人有时都不愿来看我们，但这里的干警没有把我们当外人，平等地对待我们，我有时觉得在他们看来，我们都是健康人，他们不嫌弃我们，他们在乎我们。”莫志说着，语速很快。

　　“我们是有很多压力的人，在这里有刑期的压力，还有这种病更有压力。有一阶段都不想活了，无所谓了，现在是又活过来了，完全可以说是在这里活过来的。我现在见到警官心里就很轻松，有事想给他们讲，他们可以依靠，他们会帮助你解决问题。平时，他们给我们打水，帮助护士给我们上药。”

　　“记得有一次这儿的老外(外籍病犯)过生日，警察比他自己都记得清，干警给他买生日蛋糕，队长要求所有干警和学员都要对他说句话。”

　　说起心理咨询活动，莫志似乎更有了精神。“我参加了好几项，绘画、陶艺、音乐，还演了小品情景剧。一说要到心理中心，自己感到特别轻松，特别放松。一有机会我就去。”

　　“我喜欢参加活动，有意思，能学东西，可以多挣几分，还可以减刑。”最后这句话，莫志加重了语气，说得轻松，说得清楚，记者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自信。

　　听着莫志在说，记者有意识地直视他，上下打量他，想找出一点他有病的样子。然而，除了他比较端正的坐姿能看出“是经过训练的”外，其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和“外面”的人有什么区别。

　　目送莫志走进不远处的“操场”里。此时，正在“操场”里“通风”的三四个学员似乎一起把目光投向记者，有个黑人学员还向记者挥手示意，他那手势好像在说，你最好也采访一下我吧。那调皮神色，让人根本无法和艾滋病联系在一起。

　　这些人是怎么“练”成这种心态的？记者很疑惑。

　　但在监狱服刑人员心理健康指导中心，记者似乎找到了答案。

　　不一样的“心灵针灸”

　　服刑人员心理健康指导中心，就在金钟监狱内一幢小楼的一层，有七八个房间，很像个艺术学院不同作品的展区。所有来参观金钟监狱的人，都会来看这里，所有到过这里的人都会赞叹，因为这是铁网高墙内“一个多彩的世界”。

　　在绘画室，高高低低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图画，这些作品好像隐含着不同犯人的心灵故事，甚至还有临摹“蒙娜丽莎”的；在音乐室，标写着曲名的光碟摆满了整个房间书架，思乡的、想念亲人的、催人振作的、抚慰安静的，等等；在陶艺室，中间有四个手工模具，房屋四周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手工制品……

　　中心主任韩月钢带着记者参观了所有的活动室。他说，中心安排有统一的心理培训活动，要求大家都要参加，如有服刑人员想单独参加什么活动，就提出申请，有求必应。

　　记得此前的一个座谈会上，金钟监狱监狱长谷建华说过：“金钟监狱确定的一个基本工作目标，就是让更多的传染病服刑人员都拥有一种以上，适合自己宣泄不良情绪、培养健康心态的途径。”

　　金钟监狱政治部主任吴云华告诉记者：“将心理矫治工作应用于传染病罪犯乃至整个罪犯群体，其实质乃是改造罪犯方略变革的开始，是一种全新矫正模式创立的开始，是一个全新监狱矫正形态构建的开始。”

　　韩月钢介绍，中心成立于2007年，先后与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中国音乐治疗学会建立了共建合作关系，得到了专业社会力量的支持。DIY油画绘制和陶艺制作，是今年4月增加的新内容。现在，中心有音乐治疗、陶艺治疗、团子咨询、拓展训练、心理剧、心理影片赏析等11种有助于服刑人员调节情绪、释放压力的方式互为补充。全年金钟监狱85%以上的罪犯都参与到以上各种活动中来。

　　“大多正常人都不习惯接受心理咨询，身患传染重病的服刑人员更是如此。而且，这里的服刑人员基本上都有非常顽固的恶习和心理习惯。所以说，让他们有些改变不是件容易的事。”韩月钢很有感触，“做心理咨询，目前这里的干警都是半路出家。监狱局在全局提倡大家学习心理咨询，安排外出培训，我是第一批拿到心理咨询师资格的干警。”

　　活动的过程中，监狱心理咨询干警均在现场带领，引导犯人体会每项活动所带来的积极情绪体验，校正使用技巧，挖掘不同的活动对缓解不同心理问题所发挥的功能。与此同时，金钟监狱还通过组织讨论、座谈、评比和开办讲座等形式广泛宣传、共享活动的积极效果。

　　服刑人员马宝强平时情绪易波动，经常烦躁不安。中心建议他参加了DIY油画绘制活动。他这样写下了自己的感受：“画画时，心理咨询干警引导我们调整呼吸，排除杂念，精神集中，随之情绪就会变得特别的平稳。特别是在画完一幅画后，心理咨询干警会现场带领大家一起欣赏和品评，引导我们体验包括成就感在内的多种积极情绪。现在身边的很多服刑人员都选择了这种方式来调节自己的情绪。”

　　在监狱，心理治疗在某种程度上比生理治疗更为重要。在金钟监狱，有相当一部分犯人来到监狱后才知道自己患有传染病。“犯人被转到这个监狱，当通知他被查出有传染病尤其是艾滋病时，有的当时都瘫了，也有的当时晕过去了。”吴云华告诉记者，“面对这些，我们的干警首先要精神安抚和心理疏导。”

　　良好的氛围在转变罪犯错误认识和引导罪犯积极维护心理健康方面的效果明显。如罪犯心理测试的废卷率由2007年的76.3%降低到2010年的9.1%；罪犯主动申请咨询率由2007年的不到1%，提高到了2010年的85.6%。心理专栏的投稿数由2007年的月均13篇，增加到2010年的月均109篇。

　　服刑人员心理健康指导中心的各种手段，就像是铁网高墙里的“心灵针灸”，干警们在用它们修复着服刑人员心理和生理上的病灶。

　　不一样的警察

　　然而，这种“修复”活儿是一批警察在做，随着你对那些警察了解的增多，你会唏嘘不已，感慨不已。

　　那些警察和你对警察固有的印象完全两样。

　　自己当警察，却不愿告诉亲朋好友在哪儿当警察；同学聚会时，有人会不动声色地不愿和这个警察坐在一起，更忌讳和他同吃一桌饭；和家人在一起时，这个警察几乎不和家人“分享”工作上的事……

　　这些遭遇，金钟监狱的200多名警察几乎都经历过。似乎也只有这个监狱的警察才有这样的经历。

　　不愿告诉亲朋好友在哪儿，是因为工作的地方不仅是一所监狱，而且是一所专门关押传染病罪犯的监狱；不愿和这个警察坐在一起，是因为谁都担心看管传染病罪犯的人也可能被带上病毒；不和家人“分享”工作上的事，是因为谁听了那些事，心里都会不舒服。

　　然而，这些警察必须坚守在这里。无论说是责任还是义务，他们整天都会面对两种压力：其一，监狱不能出事，自己要管好自己的传染病犯人；其二，时刻要防范自己被传染。

　　不过，记者发现，很多时候，这些警察在工作中忽略了被传染的危险。这个监狱八分监区指导员刘勇就是最典型的一位。

　　采访刘勇期间，记者对他的敬佩之心往往伴随着担心。坦率讲，一想起监狱里那些事，记者的心情都不轻松。

　　刘勇，36岁，高个，消瘦。用现代“高富帅”的标准来衡量，除了“富”他不占，其余他都具备。他讲话时不时表现出一些拘谨，甚至有些书生气，但从他做的那些事来看，他绝对是个“严、细、实”的人。

　　16年前，刘勇从北京市第三人民警察学校毕业，到了金钟监狱，才知道这是一所专门关押甲肝、乙肝、肺结核、梅毒等传染病犯人的。2008年，监狱组建专门关押艾滋病罪犯的八分监区后，他成为党支部书记、指导员至今。

　　刚到监狱时，他想过走，但走谈何容易。久而久之，他开始用冷静的心态对待这些被称为“世纪绝症”的艾滋病犯人。进而，下决心干出点成绩来。

　　为了管好这个特殊群体，刘勇给自己“约法三章”：不嫌弃他们，不抛弃他们，不放弃他们。

　　分监区成立之初，艾滋病罪犯们对陌生的管教干警有很强的敌视和抵触情绪，总是想给干警来个“下马威”。有的威胁：“你们别整天管这管那，小心被我们传上艾滋病。”有的甚至采取撞膝盖、撞破头等自伤自残的办法，用带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液来恐吓管教干警。

　　罪犯与干警之间这种心理上的壁垒必须打破。刘勇想了一个办法。他带着其他干警把罪犯组织到操场上，告诉大家，管教干警要和大家共同做一个游戏——“解手链”。

　　做这个游戏的基本前提就是相互之间要手拉手。只见刘勇摘下手套，第一个走上前，一手拉起一名艾滋病罪犯，又点了几名罪犯，共同组成了一个小圆圈，刘勇拉着罪犯的手，一边讲解游戏规则，一边做示范。其他管教干警见状也主动摘下手套，和其余的罪犯手拉手组成了圆圈。很多罪犯没有做过这个游戏，钻来绕去解不开，场面虽然有点乱，但很热烈，现场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那一天，刘勇和同事们与艾滋病犯人在操场上聊了很长时间，罪犯们主动转变封闭心态，第一次向干警敞开了心扉。从那以后，八分监区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分监区每次调来新同事，或是新收押了艾滋病罪犯，刘勇都会组织大家做这个游戏。

　　这种“零距离”接触目前已经成为刘勇所在分监区干警们管理教育艾滋病犯人的工作常态和有效方法。

　　“解手链”游戏让这里的犯人们深受感动，而更让他们感动的还不只这些。

　　外籍病犯詹突然出现高烧、胸闷、呼吸困难，随时有生命危险。刘勇带领一名同事戴上口罩和手套，紧急将他送往医院。

　　医院检查时，需要接小便，但詹当时已经站立不稳，刘勇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尿杯帮他接尿，尿液一半流进杯里，一半流到刘勇手上，但刘勇的手一动不动，直到帮他把小便接完。

　　3天后该犯人被确诊为肺孢子虫肺炎，属艾滋病并发症的一种，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医生要求接触过的民警必须体检。很幸运，刘勇和同事都没有被传染。

　　今年4月3日，詹刑满释放时，专门走到刘勇面前，说：“谢谢你，刘警官，上帝保佑你。”